《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二）
是否可以说《红楼梦》的魅力之一就是那个封建时代背景下，这个“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顶级勋贵大家族，是当时文化礼仪昌明隆盛的代表，它散发着历史积淀下来的厚重的神秘感和文化魅力。在那个以“三纲五常”等级秩序严明为原则的时代，演绎了一整套的繁文缛节，以别尊卑、序人伦，使每一个人能遵守礼制，各安其位。这是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的最高理想。多少出类拔萃的人，前仆后继，以此为自我实现的大功勋，社会实现的大功业！今天回头去看，人们认为它是落后的，但不可否认，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它曾是光华璀璨的一页。
作为一个读者，看见了荣国府的富贵繁华，恍惚之间真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又好比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一般，似乎真的见到了梦想中的理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人安逸，人人聪慧，不惹世间尘俗——这不就是贾宝玉的幻想——他眼中的大观园——一个由清净的女儿组成的世界吗！这也许更多的是读者的幻想。贾宝玉眼中的大观园，在灿烂欢乐的阳光下，也有着幽暗的阴影。更有甚者，大观园其实只是尘世苦海上，由贾宝玉主观感受托起的一叶扁舟，经不起任何现实的风浪。
大观园是繁华而美好的，但它从来都是现实生活的一个角落，因为种种原因它获得了暂时的安逸，那恰恰是因为现实生活的血脉一直在养育呵护着它，也因此它并不是幻想中的理想国。也许这就是作者要告诉读者的，所以用了三四回的篇章来细致地描摹荣国府内，大观园中，底下的仆从们——那些身上剥离了荣华富贵所投下的华丽光辉的普通人的生活内容。以此表现人性的难以用文字概括的种种特征。
主子们安富尊荣，自然无需，也不屑于为了微名些利蝇营狗苟。这不是说他们果真就超脱了世俗生活，却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完成了巨大体量的财富积累。他们的财富除了金银和土地房屋产业这些实物之外，还有虽无形质却更有潜力的权势和人脉。所谓“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贾氏一族兴旺百年之久，就是躺平在祖宗从战场上挣回来的权势财富之上。终究逃不脱兴衰治乱的周期律，终于也临近了自己灭亡的时候。
他们也在运筹谋划，以期可以善自维持。他们与其他世家联姻，建立起广泛的同盟关系；极力地培养子孙后代，走科举仕进之路；送女入宫以期与皇家建立起更紧密的裙带关系等等。只是他们的行为普通人难以企及，自带着荣华富贵的光辉，似乎还蒙着一层文化和礼仪的优雅。像贾赦为了几把古扇残害石呆子，自然不仅仅因为古扇值钱，而是因为它们有可资欣赏的文化价值。贾元春封妃给了贾府保存权势的安全感，可他们更喜欢说是光耀了门楣，元妃省亲皇家礼仪给贾氏增光添彩。宁荣两府的男性主子们据说个个都是寒窗十年，文武兼修，希望可以人才济济，永保爵禄。如此等等，种种不一。但要说到目的却与普通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无非就是为了追名逐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人的地方就是名利场。而且，越是高级华丽的所在，便越是阴暗凶险。贾府正是在“富贵已极”之时，这艘航行了百年，陈旧腐朽的大船，在政治斗争掀起的巨浪里粉身碎骨的。剥去了权势名位和荣华富贵的外衣，贾宝玉这个最厌恶追名逐利的少年自身也是一个名利场。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一群人，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可以获取的名与利。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争喝一碗茶，争吃一碗包子、一碗酥酪，除了贪利，更是试探贾宝玉对自己的用心，在其他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地位。一朝被袭人取代，便不顾脸面体统地对袭人破口大骂，乃至于质问贾宝玉，发泄私愤和不甘。
像李嬷嬷一样的人，在大观园里不在少数。尤其是那些与李嬷嬷一样上了年纪的人，人生的其他希冀都已幻灭，唯利是图，以至于无所顾忌，没有底线起来。李嬷嬷心里的情绪和欲望更是人所共有的。贾宝玉对袭人说：“你在这里长久了，怕没有八抬大轿你坐？”袭人回以：“有这个命，没这个理。”这是袭人安守本分，但她心中一直怀揣着“后来争荣夸耀”的心。既有了这样的心思，她自然不免要有所谋划，在可得力的人之间斡旋。
从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各种小人物陆续登场。没有了身份地位的架势，没有了教养礼仪的约束，在这些老老少少的人们身上，终于直白地流露出了人性中不能否认的芜杂和荒凉。他们所争的不过是蜗角蝇头之利，一时的高低意气之争。可当此之时，心之所向、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在这一时一地——方寸之间犹如世界之大——真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人被自己的心智、眼界所限，是容易沉浸在眼前一时的得失之中难以自拔的。《红楼梦》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如果还有一个较为清醒的人，那一定是薛宝钗。若是最后悟透了的人，是面对死亡时的秦可卿、林黛玉。不知道从一开始就对生活失望的贾惜春算不算清醒，但离去的贾宝玉应该是了悟了吧。只是，纵然了悟了又能如何！只看淡了人间，一片苍白。
“眼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路想回头。”“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