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明星稀,林间茂密。
数十名孩童被绑在同一辆驴车上,孩童的眼睛皆被蒙住,不时传来啜泣声。
路过一个村口,只见一个壮汉领着一个女孩迎上来,手里拎着两壶烧酒。
驴车停下,赶车的独眼汉瞧了他一眼。
壮汉赶紧迎上去,道。“大哥,我是咱桂村的,听说盲仙在修筑金身,这不,我弟家丫头很小就瞎了,正好符合盲仙的要求,您看这…”
独眼汉顺着他的话看向他牵着的小女孩,女孩眼上蒙着黑色的纱布,空气中回荡着血腥味,女孩却神色自若,一声不吭。
独眼汉往后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孩童,问他。“你要几块?”
壮汉忙道。“一块,一块,我们就三口人。”
独眼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砂石,又递给他几块银制的元宝。
壮汉一看见银元宝,脸上便笑出褶皱,殷勤地把两壶烧酒放进车里,又麻利地抱起女孩,拎牲口一般将女孩装上车。
女孩身体坐的很直,脸上不悲不喜。
独眼汉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乔阿晚。”
鞭声沉闷,驴车继续前行。
2.
六年后,盲仙庙建成,庙内香火不断。
一对老夫妻从蒲团上起身,走出庙外之后,两口子窃窃私语。
“老头子,你说这位盲仙,到底是什么仙?”
“金蟾,巫神宫上请下来的金蟾大仙,老婆子,你的记性太差。”
“我也记得黄大师说的是金蟾,可我刚才看着那金像,怎么看也不像金蟾,倒是像…蛇?”
“金蟾便是金蟾,岂会和蛇相像,桂村受金蟾大仙庇佑多年,你等凡人岂敢出言冒犯。”
两口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抬头,是位身着道袍的道士,老人连忙摆手。
“黄大师,你误会了,老婆子年纪大了眼花,那供着的,明明是金蟾嘛,怎么可能是大蟒蛇呢?我等肉体凡胎,还要指望盲仙替我们生金山银山呢,怎么敢冒犯盲仙。”
说着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两根金条塞到他手里。
黄大师把金条揣进怀里,一扬拂尘。“往后二位可得慎言,对神灵不敬,老天爷可看着呢。”
两个老人连声称是,互相搀扶着出了盲仙庙。
黄二金看着两个老人的背影,摸着蓄着胡须的下巴,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他本来是卖假仙丹的商人,行走江湖靠道士的身份遮掩,其实连这身道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说起他和庙里供着这位,可是说来话长。
那天他出门没看黄历,卖的仙丹被一个女娃拆穿后,一路逃到三十里外的一座山里,本来想找个地方歇脚,谁知一进山洞,便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黄二金当场吓得神魂出窍,拔腿便要跑,就听里面那双眼睛口吐人言。
它说:“我乃盲仙,原身是神宫的金蟾,因渡劫失败在此处养伤,不会伤你性命,若是你能把身上的生骨叶赠予我,我还会赠你一两黄金。”
黄二金刚想说自己没有什么生骨叶,恍然间想起刚才从女娃身上顺下来的香囊,里面是有两片破叶子,便将它扔了进去,过了一会便觉得怀里一沉,果真从胸口掏出了一块沉甸甸的黄金。
黄二金大喜,便听盲仙又说,我被神族派遣下界,如今缺一座金身,隔壁的村子如今患了鼠灾,你让他们每家每户每日朝这个方向上香三柱,不出三日,鼠灾可除,事成之后,我给你五十两黄金。
黄二金照做不误,久而久之,周围的村子逐渐传出盲仙除害的神通,而盲仙的要求也越来越高,等他换了宅院,改了身份,娶妻纳妾,重新回到山洞的时候,盲仙说。“我要你为我寻来盲眼孩童无数,为我修砌庙宇,塑金身神相,事成之后,我给你黄金万两。”
盲童难找,可他如今发了大财,而附近的村子皆遭天灾,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养不起。
他便找人从各地搜罗瞎眼的孩童,花了六年,终于把庙修好,好不容易要到兑现万两黄金的时候,盲仙却让一个黄毛丫头做了掌事,把黄金万两的事直抛到脑后。
黄二金眼里闪过精光,都说蛇性本淫,盲仙成天让这黄毛丫头出入地宫,这次又让他找了这么多女子当祭品,难不成,真是个蛇妖?
“黄大师,祭品到了。”
黄二金在心里泛起嘀咕,一转头,顺着声音看到眼前的人,眼睛笑成一条缝。
女子一袭青衣,眼睛被黑缎蒙住,面色冷寂,容貌姣好,正是六年前被带进来修庙的盲童的乔阿晚,如今十七岁,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
“让后院的人把祭品安顿下来,怎的什么都要劳烦阿晚姑娘。”黄二金往后喊了一嗓子。
“今晚祭品就要进庙,容不得差错,后院钥匙还望黄大师妥善保管。”乔阿晚没什么表情。
黄大师笑呵呵地牵住她的手。“你这孩子,从前就是冷冰冰的。”
手背被粗糙的指头摩挲,乔阿晚皱眉抽回手。
面前骤然一空,黄大师吃痛的咒骂声从台阶下传来。
乔阿晚将手收回,转身走进庙里。
3.
夜晚,麻雀落满枝头。
下人房外,一身淤伤的少女被扔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耳边是房门里的窃窃私语。
“你说我们天天这么对她,她不会报复我们吧?”
“是啊,她现在可是盲仙跟前的红人了。”
“怕什么,她就一瞎子,现在又被我们赶出去了,她报复的时候我们还干等着?躲开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想想就觉得不公平,不就是长了张好看的脸蛋吗,一个臭瞎子,明明没比我们进来的早多少,如今倒是要我们叫她一声阿晚姑娘了。”
“你瞧她身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还说不定呢。”
女孩们的笑声里充满恶意,乔阿晚从地上站起来,顺着羊肠小径,一步步走向后山。
后山院子隐约能听见女子的啜泣声,乔阿晚摘了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嚼碎了敷在额头的伤口。
“乔阿晚?”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乔阿晚身体一僵。
“乔阿晚,真的是你,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姐姐啊!”女人贴在窗边,的声音里有些欣喜。
乔雪,大伯的女儿。
乔阿晚转身欲走,却听女人哭声真切。
“阿晚,你别怪姐姐,阿爹卖你的那天姐姐不在,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从来没想过赶你走!”
乔阿晚的脚步停了。
“乔阿晚,这不是盲仙庙掌事的名字吗?”
其他女子也反应过来,跟着凑到窗边。“好姑娘,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做祭品,我的心上人原本都来提亲了…”
听此一言,房里的哭声更悲切了几分,有的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有的说自己无父无母,还要回去照顾残疾的弟弟。
乔阿晚沉默了片刻,摸向房门的门锁。
钥匙不在上面。
“乔掌事,黄大师来了。”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乔阿晚手上的动作一顿。
“阿泽?”
“是我。”男子声音近了些,似是注意到了她额头上的伤。
“这的草药不顶什么,还是早些处理了才好。”
乔阿晚嗯了一声,不自然地握住左臂。
盲仙要见她。
盲仙的住处,在盲仙庙下的地宫里,那里的每一块砖石,都出自他们这些盲女之手。
六年前,先后被送进庙里的一百五十位盲女,如今只剩下她一个。
阴冷的地宫里,石壁上烛火微弱。
乔阿晚走了进去,在那寒冷的源头前站定,在黑色的噩梦里,挽起青色的衣袖。
再走出地宫时,天已经微亮,路过后院时,里面依稀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昨夜盲仙突觉不适,让这些女子侥幸多活了一夜。
乔阿晚告假,在房里躺了一天。
每次醒来都能闻到食物的热气。
食物第三次被送进来的时候,乔阿晚是醒的。
见到她醒,听到来人的脚步似是停顿了下来。
乔阿晚认出了他,坐了起来。
“这附近明明没有竹林,你身上却总有竹叶的气味。”
那竹叶的气味近了,手里被放了一碗冒热气的白粥。
“阿泽。”乔阿晚叫他。
“是我。”阿泽应道。
“昨天,多谢你提醒。”她由衷道谢。
“举手之劳罢了。”阿泽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却听乔阿晚继续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我前几次在地宫的时候,弄晕盲仙的也是你,你帮过我很多次,对吗?”
那人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
“因为我想娶你为妻。”
乔阿晚进食的动作顿了一下,压下心里从未出现过的异样。
“我走不出这里。”
“今晚,黄大师会追回被放走的祭品。”
乔阿晚抬起脸,手中的碗被取走。
掌心陡然是一枚钥匙。
4.
盲仙庙建好的第一年,祭典前夜,庙里横遭了一场大火,村民送上的祭品不翼而飞,掌事畏罪而逃,有传言说她是一头大蟒蛇,私吞了盲仙的祭品。
盲仙发怒,连降好几场天灾,周边的庄稼鼠灾肆虐。
火红的嫁衣加身,女子被牵着上了高山,在满天的晚霞里拜了天地。
她双亲离世,前半生困在仙庙里,做妖怪种植妖树的土壤,如今逃离囚笼,换来了大限将至。
在黄昏的微风里,她挽起火红的袖子,被身侧的男子拥入怀中,他说。
“不过是换个地方再续前缘罢了,别怕,我会陪你。”
乔阿晚笑了,其实她并不害怕,许是带着厄运出生,她不曾体验过父母亲缘,不曾贪恋俗物,她像意外进入了这个地方,有着和这里的人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又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不懂弱小为何热衷于欺凌弱小,恨之入骨转眼也能虚情假意。
如今远离噩梦,她却不愿与趋利避害的世人苟同。
新婚当晚,山下多了一位提剑的新娘。
她一身嫁衣,眼蒙黑缎却如履平地,在黑夜里挥剑斩断盲仙的金身。
她将剑捡起来,人却突然失去知觉。
再醒来时,便隔着黑缎对上冲天的火光。
她被村民架在柴堆中间,只能听到人们的议论和咒骂声。
“是只蛇妖!黄大仙果然没有骗我们,就是她私吞祭品,占了金蟾仙的气运。”
“烧死她!烧死她!”村民们义愤填膺,有不明真相的,听了几句便也跟着高呼烧死妖女。
有被她放走的少女认出了她。“这不是放走我们的阿晚姑娘?”
“你胡说些什么,她是黄大仙亲手抓来的蛇妖,为妖说话,你不要命了。”她的丈夫低声呵斥两声,这两声辩白便消匿在无边际的谩骂声里。
她闭上眼睛,人类的心脏渐渐失去温度。
听到耳边传来盲仙的声音。
“我说过,我会亲手杀了你。”
乔阿晚在心中狐疑,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知道早知你们会堕魔至此,当初就让你们全族一起死于雷劫。”
那妖怪嗤笑一声。“司晚大人手掌生杀大权,岂会在意几条蛇的死活,做了便是做了,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失了上仙风度。”
火把扔在身上,乔阿晚却感觉不到痛,手臂里的枝条疯长,有一瞬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身上的绳索。
“快跑,妖女出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乔阿晚手里陡然多了一把剑,刀刃割破血肉,有人类应声倒地痛吟。
乔阿晚的动作骤然顿住,转眼间便被粗壮的蛇尾打倒在地。
“就因为几只天山灵鸟,你便灭我长蛇一族,我在这里等了你三百年,被你庇佑的生灵唾弃至死,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那声音悲切含怒,话音未落便要操控她的身体大开杀戒,转眼间被一剑封了七寸。
像是回光返照,她从地上爬起来,踩过长蛇的尸体,黑缎掉落,血色的视野里,他穿着同样的火红,提着同样的剑,一步步走向自己。
胸口被利剑穿透,她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
“泽舟。”
她看到他手抖了一下,染血的剑刃掉在地上,照出赤色黏腻的沙土。
她释然地笑了,哪怕她至死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却叫终于对了他丈夫的名字。
其实新婚前夜,她曾做了一场梦。
她梦到一只雪白的狐狸,与自己朝夕相伴,自己给他取名为泽舟,意为做一叶小舟,随自己福泽万民,普度众生。梦到三只守护凡间正道的灵鸟,被巨蛇咬死坠入凡间,万民失智,人间无鬼,却如百鬼夜行。
梦到自己带着使命来到这里,用短暂的生命带走扰乱凡界的孽。
手臂上的妖树开始凋零,先是叶子,然后是树枝,一寸寸没入血肉里,疼痛最终让她想起了什么。
她抬起手,银色的光丝缠绕指尖,飘进空气中,钻进地上一具具尸体里,将伤口缓缓缝合。
她垂下手,身体转瞬间化为尘土。
终
《百仙谱》有记,司晚上仙,心怀天下,原身为青蛇,眼盲心清,观天下事,同神狐泽舟守一方人间,后巨蛇作乱咬死天山灵鸟,司晚为不扰乱人间平衡,下凡历劫大义将其斩杀,并以身殉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