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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站在父亲的立场,去深切地理解和体谅他,但等我学会了这份体谅,这最深切紧要的关头,命运却把生离死别横亘在了我面前。父亲的生命,就像黄昏最后的余光,瞬间没入黑暗。

我的父亲

素面朝天

01

父亲去世快四年了。

早晨出门,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瘦弱的老人想要坐到路边花坛的水泥牙子,几经尝试才缓缓弯腰坐下。心里顿时酸涩难言。因为他的背影,像极了父亲。

在街头巷尾,有时看见瘦弱老人蹒跚独行,我时常会有错觉,俨然以为是父亲。可我在这世上,再已没了父亲。

时隔几年,我才能以较平静的心情来回忆父亲。

我曾犹豫好久,是否要把这些往事写出来。

翻检过往岁月,凡是围绕父亲,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绝大部分都是不太愉快,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往事。

这些往事,就像一个结,“所有的扣都在心里,解开的时候是‘砰’的一声,但只有自己能帮得了自己啊!”

在父亲不算短却也不算长的人生里,围绕他的诸多往事纠葛,如果写下来,必然牵扯进来很多人。而这些人,包括我的亲人,可能因为我,伤疤再次被揭开。

他在还不算太老的年纪就离去,我们没有机会看他更老些的容颜,留给我们的,不止是思念和遗憾。目睹他这么多年苦痛挣扎,我不能判断,他的离去,对他自己,对我们,是不是都是一种解脱。

在失去至亲至爱的亲人后,我对生和死,对万物的看法,和以往相较,可能已不同。

老公的姥姥95岁,前几年开始和我们一起生活。老人因为老年智力退化症,已经不认识人了。前两天早晨,我在帮忙准备早餐,突然听婆婆在卧室嚷嚷,婆婆最近腰不好,我怕她有什么闪失,赶紧过去。婆婆指着坐在床上穿衣服的姥姥,愤愤说:“告诉她多少遍了,还是把内裤穿在外面。怎么就是教不会呢?!”

婆婆不是个急躁的人。以前爷爷生病卧床时,她对爷爷非常耐心。

姥姥每天三次惦记要回家,每次都试图去开大门,嘴里嘟囔要回去帮上工的人准备饭,比闹表还准时;吃饭时会偷偷把包子掖进兜里,惦记家里小闺女,但问她小闺女是谁,她又茫茫然;早上起床后,会一遍又一遍去洗脸,常常洗完刚坐下,又念叨“还没洗脸呢”;会在吃饭时很惶恐的对我们说:“没带钱,人家让吃吗?”

我们一般会偷偷把她藏在床上被子下和衣服里好几天的点心和包子拿出来扔掉;把她从大门边一遍遍扶回来;但婆婆不是,婆婆会一遍遍给她讲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口干舌燥后换来姥姥一句:“你说的我都不明白呢。”婆婆这时就会很急躁。

我开始不解。

有一天突然想通,婆婆不愿接受姥姥失智现实,她作各种努力,试图唤回姥姥记忆,尽管我们看来完全无用和徒劳。

当事人不自知,可我明白。

因为她对姥姥的爱,让她不能接受姥姥一天天衰老,她想一直留姥姥在世上,长长久久活下去。

很久以前,作家张洁有一本《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回忆母亲。文中一样有相似情节,张洁逼病后出院的母亲做康复训练,母亲累了想偷懒,张洁同婆婆一样,急躁发火。

那么,我那些年和父亲不停争吵,对父亲恨铁不成钢,种种过度反应,其实本质是一样,就是我想让他快乐健康,长长久久活下去。

可如果,那时的我,换种方式,静下心来和父亲细细聊聊,对他的无助和消沉表示理解,又或者哪怕只是安静地默默不言,结局或许又不同。

可人生没有假如和如果。年轻气盛时,不了解世间种种不得已和不如意,不可能对父亲的失意和绝望感同身受。

罗曼?罗兰曾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可这勇气和智慧不是人人天然拥有,非得历经挫败,有颗强大心脏,能不被打倒,才能领悟。

02

父亲去世的噩耗来的很突然。

之前他几次住院,反反复复。

我一度非常害怕在晚上接到家里电话。我给家里电话打的很勤,母亲不是有紧要事,一般聊家常都会等我电话打回去。几次家里深夜来电,除了一次是小姑姑家的表弟车祸身亡,其他都是父亲出各种状况。那时手机深夜来电,一看是家里电话,我马上心惊胆跳。

那些年,次次应验。

父亲长期酗酒引起肝硬化和肝腹水,醉后曾几次出现肝昏迷。家里不宽裕,母亲只能向我求助。我深恨他喝酒没节制,但作为亲人,又做不到袖手旁观,只能次次往家寄钱让父亲住院。父亲稍有好转,就闹着出院。每次医生都会苦口婆心告诫父亲不可再喝酒。

但父亲总是过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

作为亲情和原始血缘的强大,在这个时候展现出来。你可以讨厌你的父亲,但你无法抛弃你的父亲,他的命运,必然有一部分是你的,绝不是以理性就能解脱。

酗酒的人总是会怀念过去,特别敏感,用语言或暴力伤害最亲的人。父亲唯一不算太恶劣,就是酒后从来不动手。

其实每个酗酒的人都是病人,被不良的情绪主导,无法自拔。他们的痛苦,是因为体内的恶魔猖獗,让他们再也无法感觉幸福快乐。但是他们的自尊又让他们不愿意向他人发出求救信号,借助他人的援助之手,他们甚至拒绝别人的帮助,为的是保住自己的面子,做一个无人能懂的孤傲的人。

清醒时的父亲沉默寡言,但醉酒后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最初是在家里谩骂母亲,挑剔母亲,在他的嘴里,母亲一无是处。

后来发展到喜欢醉后说他人隐私。村里的那些隐私勾当和狗血私情,醉酒的父亲不管不顾,当众抖搂别人的陈年旧事。念旧情的没当场和他翻脸,只是找母亲抱怨,原本就关系一般的,往往当场和他翻脸。

那些年醉醺醺的他无数次被骂,被推搡,甚至被打。

他在村里或亲戚的喜事丧事上醉酒闹事。

我们数次面对别人鄙夷眼神和厌烦警告,羞愧低头。

那些年,母亲为他,陪笑脸,道无数歉,经常要给他还欠下的酒资。

家有亲人酗酒,感觉像身上长了一个恶性瘤子。

但是很不幸,这颗瘤子连着神经,连着肌肉,连着器官,如果要切掉这个瘤子,可能大半条命都没了。

更不幸的是,费很大工夫,医生们给的治疗方案只能是保守治疗。

这个瘤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让你感觉到好像幸福走得还不远,但是疼的时候生活暗无天日。

又像绝望的黑洞,把家里所有的光和欢笑全吸走,只留漫无尽头的绝望。

那时,我怕春节中秋所有的节日,我怕村里和亲戚办喜事丧事,我怕家里有客来,因为这些场合,都有酒。父亲会不停地喝,恨不能24小时泡在酒精里。

我们也试过买酒回家,藏在家里,控制他每顿饮的量。好过一段时间,但很快,他酒瘾下来,趁家中没人,开始翻箱倒柜找。曾因为母亲把酒瓶锁在柜里,他把锁撬了。到后来,他开始从家里拿东西,去换酒,或干脆赊欠。

那些年父亲是我的噩梦。悲哀之处就在于,很多时候原生家庭就像我们永远挣脱不开的枷锁,可能忿恨,但永远做不到漠然看他受苦。我们对父亲酗酒一直在想办法,却一直无能为力。我甚至已悲观地想,那就这样吧,父亲反复酗酒,住院,一次一次,而我是不停地寄钱寄钱,像个无底洞。

03

但这一切,在我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戛然而止。

父亲去世那天是教师节。

那时我已经把家搬到杭州了。计划国庆节带着孩子们回老家一趟。

儿子两岁多了,父亲还没见过他这个小外孙。

计划假期结束带父母一起回杭州。之前电话里和母亲商量过,唯一担心就是父亲不愿同行。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试过各种方法劝父亲戒酒,屡屡失败。

但总报一丝微弱希望,希望能发生奇迹,父亲有天幡然醒悟,毅然戒酒。

下班路上我和老公商量着提前订票的事,返程日期需要提前告诉母亲,方便她把家里的事安排好。我便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一响就接通了。我兴高采烈的对母亲说:“娘,回去的票我已经订好了。”电话那头母亲没接我话,她带着哭腔说:“阿英,你爹不在了。”

我懵了。

这时刚好走到小区住处楼下,我站住了,下意识呆呆对她说:“你和我爹又吵架啦?你是开玩笑吧。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会不给我打电话?”

母亲开始哭出声了:“这种事怎么会开玩笑呢,我也是刚发现呀。”

已经进了楼里的老公站在那等我,看我神情,他转身又回来了,我愣愣把“我娘说我爹不在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放声大哭,完全不管不顾。

我不知道老公和母亲说了什么,挂了电话,他搂着我肩膀,把大哭的我带回家。

回到家里,我的样子吓哭了两个孩子。

当晚返湘的车已经没有,航班也没有了。

等坐上回家的火车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老公忙着订票,收拾行李,向单位请假,安排工作。

是我给妹妹们打电话,一一通知她们。

她们一听,第一反应都是不敢相信。

我给母亲反复打了好几个电话,我总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是母亲弄错了。

母亲在“阿英啊,你是真的没爹了!”

以前有一次父亲醉后昏迷,呼吸几无,救护车来了,父亲自己醒了,恢复意识。可上天没有再给机会。

当晚,我一夜没睡。

往事纷沓而来,我才意识到,我再没机会同父亲和解。

舅舅和弟弟到火车站接我们。

妹妹们因为离得近,已经先一天到达,只等我。

依湘西丧葬风俗,人去世,入殓是有时间限制,再加天热,操办丧葬的人一直催促,母亲坚持,一定等我回家,见他最后一面。

我感激母亲,在她坚持下,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虽然这一面于父亲自己,已是毫无意义。

在父亲去世前一天傍晚,村里有法事,父亲在小卖部喝得醉醺醺,也去看热闹。村里人来家里给母亲报信说父亲摔倒,母亲赶紧赶去。当时父亲坐在地上,母亲把他扶回家,检查发现他后脑有一处小磕伤,有些血迹。

母亲帮他处理了伤口,当时父亲也没有其他不适,只是没吃晚饭就睡下了。他醉后常常不吃晚饭。母亲没看出异样。

父亲第二天没起床,精神蔫蔫的,但这些年父亲宿醉第二天总是这样,大家已习以为常了。母亲看他早饭没吃,给他熬了些粥,父亲喝了一小碗,又睡了。

那时家里地里农活多,母亲忙进忙出,张罗饭,收拾家务,也没顾上去看看他。下午弟弟小儿子聪聪到爷爷房间找玩具,发现了躺在地上的父亲。

母亲听见聪聪大叫“爷爷睡在地上了”,赶过来,父亲已经气息全无。

事后,母亲一遍遍哭着自责。

家人亲戚劝母亲想开,父亲这样喝酒,也就是早或晚的事。

母亲有什么错呢?!这么多年下来,父亲醉后惊险状况层出不穷。

要不是母亲一次次耐心照料,父亲早不在人世了。

父亲去世时睡的那间房,葬礼时我住过一晚,再也不愿住了;母亲以为我忌讳父亲在那过世,害怕。

我不敢说出真实原因,怕加剧母亲心头伤痛。

母亲给我们讲了发现父亲时的情景。

当时,他倒在衣柜和床之间地上,他前一天穿过的衣服都脱掉扔在地上,上身光着,下身穿着短裤,一件刚拿出来的干净裤子,一条裤腿套上了,一条没套上,旁边地上还有刚从衣柜拿出来的干净衬衣。

讲的人和听的人都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躺在父亲生前曾睡过的床,我会一遍遍想父亲最后的几小时是怎么过的。

那时父亲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死亡吗?

他是预感到死亡要来临,想走得体面一点,所以才起身换衣服?

还是完全无知无觉,只是单纯想换件衣服,死亡却突然袭击,让他最后也没能体面干净得走。

我一直知道,父亲其实很胆小,怕死。

他要是知道死亡在前面等他,一定特别害怕。

想着他最后有可能这样怀着恐惧一个人孤零零走向死亡,我难受得在床上蜷成一团,死死咬住被角,才能不哭出声。

葬礼上,我们反而要时时控制自己,不能放声大哭。

因为湘西人相信,亲人的过度牵挂和哭声会让亡人走得不安心。

超度亡灵的道士反复劝诫我们,不要哭,让父亲安安心心地上路吧。

我们要时时看住母亲,怕她过度悲痛。

就算到现在,事过几年了,我仍然不能深想当时场景。

04

曾经血淋淋的伤口,被时间三抚两摸,看着似乎已经在慢慢愈合。

伤痛当然无以复加,但终究是断头路的伤痛,走到极致,是大崩盘,所有的一切一笔勾销,归零,清空,初始化,过去烟消云散,世界重组新生。

时间像是最好的外科医生,生活就算撕裂,只要命运补上一刀,去除病灶,时间便能缝合伤口。

缝合马虎,针脚粗大,从此永远有条蜈蚣趴在心头,但毕竟还是缝合了。

活着无论多艰难,时间永远在流逝,生活只要不终止,就总会继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过不去的都结束了,不终止就总会过去。生活万岁,光阴万能。关键是要祛除自己心里病灶。

以前的我,心心念念都是父亲这些年的错,父亲酗酒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的苦痛和灾难,给我们姐弟四人童年所蒙上的阴影。

那些年,短暂的幸福欢乐时光只出现在父母大吵后又重归于好的几天里。

父亲只要压力大,一筹莫展,就会不停喝酒把自己灌得大醉。

等母亲干完活回了家,父亲就开始挑剔母亲种种,理由总是千奇百怪,有时嫌母亲炒菜咸,有时说母亲看他眼神不对,看不起他,对他有意见,等等。

母亲开始一般强忍着,不理他。

但又累又饿时,人的忍耐力总是脆弱,两人每次都是大吵收场。

我猜父亲酒醒了总还是后悔,所以后面总有几天平静日子,他会格外表现求得母亲原谅,心软的母亲总还是会原谅他。

我们家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以前,但好景总不长。他们就像演出排练似的,不停地重复这一幕。

年幼时父母吵架,我们姐弟只能躲一边哭,眼睁睁看到母亲被父亲辱骂,同情母亲的软弱。等我大一点,总觉自己是家中老大,要坚强照顾弟妹和分担家庭压力,我开始在他们吵架时站在母亲一边,指责父亲。

当时我以为我做的对,其实在今天看来,因为我,事态更加恶化。

童年经历深深影响了我们。现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仍能看出很多痕迹,包括我们的择偶,包括我们对子女的教育,包括我们对很多事和人的态度。

而家庭内父母的不和睦与争吵,为孩子带来的最直接副作用就是敏感、多疑、失去安全感、自卑和怯懦。

我和二妹初中去了市里上学,住校。

小妹和弟弟一直住家里。

小妹原来成绩挺好,但初中毕业没有再上学,我在她毕业那年暑假曾质问她成绩下滑原因,她哭了:“家里天天吵,晚上觉都睡不了,怎么学习?”我默然,心里难过万分。

小弟早早辍学,他受不了同学和老师鄙夷的眼神,因为学费老是拖欠着,因为父亲三天两头在外醉酒捅娄子。

在我,是过分独立、不懂示弱。

这么多年,没有几个朋友知道我家里情况。

有时候我是看似坚强,努力让自己内心又冷又硬,绝不退缩绝不妥协绝不低头,浑身撞得淤青也不回头。

更多时候我善于伪装成“泯然于众人”的样子,故而基本上谁也不知道我实际上是一个这么倔强又这么脆弱的家伙。

但很多时候这种隐忍回避会变成另一种力量回转来打到自己身上。其实这样不一定好,内耗与隐伤,在一定的时候就如万箭齐发,让人无法闪避。

我离开家乡好多年,好长时间和旧日朋友师长都疏于联系。

其实不是我不想念他们,而是我一直都没办法面对自己。

如今我已不讳言,这种对亲人困境无能为力的绝望感,让我一度在抑郁的边缘徘徊。

南方周末曾登过一篇关于‘酒精依赖’的文章,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收集这方面资料,知道了“酒精依赖“和”酒精中毒“。

可悲的是,我是到了这么晚才了解,酗酒是一种病。

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一定是和抑郁、自我否定及逃避现实如影随形。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相似经历或见过这类人,但在贫困地区,相似案例总是特别多。

如果一个人,有些想法,又总是在现实面前屡屡受挫,自我调节能力差,沉迷酒精总是太容易一件事。

酗酒对家庭的伤害并不逊于毒品。

可人们总是认为戒酒很容易,很容易脱口而出:“戒酒呀,多简单。“

很多时候,我们会忽略酗酒背后的心理疾病。

深受酗酒之苦的家庭之殇也往往被社会忽略,得不到有效救援。

很多时候,酗酒之人仅依靠自身力量或家庭力量,实际上完全无力把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

酗酒是人类古老的异常行为,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酗酒的故事与传闻从来都不绝于耳。然而,把酗酒作为一种疾病来定义、来认识,却是人类近百年来的事情。

酗酒是一种很难定义、也很难研究的复杂疾病。之所以难下定义,是因为酒精已经在人类血液的长河中潺潺流淌了五千年。并且,由于地域、气候、人种和文明程度的差异,对于饮酒之人来说,“适量”二字是永远也无法确定的一个标准,因为醉与不醉似乎与一个人饮酒多少无关。最后,国际社会形成一种共识,从而制定了酗酒作为一种疾病的核心概念:一个对酒精形成生理依赖,如果不持续使用就不能保持正常行为的人,可以诊断为酗酒者。这个诊断的定义如果翻译成生活化的语言,就应该这样来讲:酒是那人的命根子,喝了酒他还能做点事;不喝酒,他就什么也不能干,甚至活不下去了。

然而,它的底线应该规划在“酗”之上。因为“以酒为凶”的喝法,除了让人失去健康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人品格不在,其人尊严不存。

酗酒是一种病,病在生理依赖的层面;然而依赖也是一种病,是人的精神失衡之后的绝望,是一种活着的死法。

好多情况下,对什么人说,你喝得太多了,永远是为时已晚,太迟了。“你喝得太多”。这样说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是牵强的,令人不快的。谁是酒鬼,他本人根本不知道。在百分之百的场合下,人们听到这样的消息,都认为是一种冒犯,他说:“你对我说这个,那你是对我心怀不满。”人们听任许许多多人死去,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

可是这样干瘪的语言怎么描绘出家有酗酒者的黑暗和苦痛挣扎。

身边也不缺成功戒酒的正面例子,父亲有两个酒友,就成功戒了酒。

正是这样的案例,让我在很长时间都心存侥幸,抱有幻想。

那时我一直认为,我好好努力,让父亲过上好日子,父亲一开心,兴许就能成功戒酒。

这么多年,父亲始终沉迷酒精。我甚至一直自我暗示,那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成功。所以我不停鼓励自己,再努力一点。

可我没意识到,父亲酗酒背后的诱因是他对自己的自我否定和厌恶,我的成功与不成功,他高兴归高兴,却都不是他的,他没办法从我的成绩中汲取力量,成功脱困。

童年的创伤和贫困的折磨留下的痕迹,即使在安好和静的岁月里,让我们多半还带着不安全感或者心灵深处幽微的伤口,生活得小心翼翼。

很多时候,所有的问题都是由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所带来。

女孩儿成年后,乃至以后人生中所追求的东西,基本都是童年时代的缺失。为什么很多单亲家庭的女儿更容易遇到渣男,因为童年时代的安全感缺失让她们忽略了责任和人品对于爱情、亲情关系的重要性。

如果她从小面对着一个宽厚、善良、温柔、有家庭责任感的父亲,那么她对狭隘、暴力、冷漠、自我的男人会有天然的心理排斥。

父母总在无意识中就教会了孩子如何表达和接受爱,如何处理分歧,如何表达感受,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各种互动。无论是错是对,有益或有害,孩子最初都只能学习父母的模式。

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伤害,远远超过贫穷、失恋、失业等困苦带来的压力与枷锁。许多人都有童年阴影,无论是显性或者隐性,都或多或少的存在着,一辈子如影随形,如同水蛭一般吸走了生活本身的幸福。

05

“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父母,作为孩子不能一味地去抱怨父母,要去理解父母的爱,客观地去理解父母,其实每一个人的成长,最主要还在于自己,作为孩子要把成长的动力回归到自身,这样我们才能够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父母当然是不完美的,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带着自己的局限性而存在。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否认,父母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他们对爱的理解方式不同,表现形式也各异。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站在父亲的立场,去深切地理解和体谅他,但等我学会了这份体谅,这最深切紧要的关头,命运却把生离死别横亘在了我面前。父亲的生命,就像黄昏最后的余光,瞬间没入黑暗。

傅雷曾说过“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

我很后悔,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不能给父亲更多宽容更多谅解。

身边亲人身体生病了,我们精心照料他日常生活,寻医问药,没有一丝怨言;可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人的灵魂一样会生病。

我们不能否认世间万物千差万别,就像身体有强壮和柔弱之分,同样的坎,有人一抬腿迈过去,有人就是会倒在这里,再也迈不过去。

我那时理直气壮认为,父亲作为大人,就应该坚强,打不垮;却不能体谅,他也不是铁金刚,永远保持坚不可摧。

我不能体谅他的退缩和逃避。

我甚至常常尖锐的指责他,谩骂他。从“恨铁不成钢”发展到怒吼“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不对劲,情感一定在哪里拐了弯,误入歧途。

时至今日,我才能想明白,恨最深的本质,其实是针对自己的无能。

身为人子,既不能理解更不能影响父亲,眼睁睁看着酒精从自己曾美满幸福的家里夺走父亲整个身心,毫无抵抗之力。看着父亲渐行渐远而无从挽留,那一份痛彻肺腑和无能为力,才是要表达的核心之一。

大部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很残酷,因为小孩看不到父母壮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小孩子长大后,只看到父母的衰退、固执与经验的缺失。偏要到很多年后,当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有了衰颓的势头,才发现父母当年的无奈和命运之手的无情无常。

对待很多事情是不能只拿结果来判定的,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难以摆脱的困境。

虽说只要付出了自己该有的努力,就没什么好悔恨的。我们不能站在后来的高度,去批判当年的自己,这不公平。

但我不能说我当年做到了最好,恰恰相反,可能正是我的自以为是,自以为林林总总为父亲的好,其实推他往深渊深处。

父亲只是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一员。他活着时,人们常常叫他‘酒鬼’,就是他的溘然长逝,对无关人等,也只是几天谈资和几声嘘唏。

可是我知道,对我和我的亲人,他和我们之间殊胜的缘分,不会像划过天际的流星,他留下的印记,会伴随我们的一生。

尽管父亲永远都不可能再听到。

通过这些文字,我没有把握能把我内心想向父亲表达的准确表达出来。

我知道,文字与人心的映照,实在是一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情,就那么肉眼看不太出来的”毫厘“,可能离我初衷,已是千里。

我现在常常要劝自己,不必站在40岁的年龄,悔恨30岁的生活,也不必站在30岁的年龄,悔恨17岁的莽撞。

因为如果不这样劝慰自己,想到自己曾那么恶劣和残忍对待灵魂生病的父亲,这个坎,我也迈不过去。

对已离开的人,我们所有的遗憾和伤痛,其实都已无意义。我们要告慰的,只能是我们自己这些留在世上的人。

时不时在梦里梦见父亲,而每次梦见他,都恍惚又似回到那些年,情绪低落好些天。

母爱是,只要我有,只要你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而父爱是,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世界,你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父爱是隐晦而不露声色的,它没有母爱那么明显和张扬,但多了一份深沉和宽厚。父爱的含蓄和隐忍,多半要等我们自己在尘世里摸爬滚打一周,磨滑了滚圆了,才能理解,才会觉得热泪盈眶。

父亲那时想要儿子,母亲连生三个闺女,才有了弟弟。但父亲对弟弟并无偏爱,不管是平时生活上,还是后来我们上学受教育方面,父亲都是一视同仁,甚至因为小妹活泼可爱善解人意,父亲对小妹更疼爱。

上小学时,我有好几个女同学,成绩很好,却因为要让弟弟上学,早早辍学回家。

可我的父亲,再艰难的日子里,也从来没有开口让我和妹妹辍学。

妹妹出生后,因为没人帮忙,我被送到外婆家。母亲现在还会说起,那时晚上父亲想我想得掉眼泪,让母亲诧罕不已。父亲总归还是去外婆家把我接回来,去哪干活都拿背篓带着我,一次犁田时一弯腰,我直接从背篓掉进水田。

我小时天天负责放牛。一次进牛栏栓牛,被房上屋檐掉下的瓦片砸中,满头鲜血,现在头顶伤疤还在。当时母亲带弟弟去外婆家,不在家,父亲完全乱了分寸,还是邻居伯伯提醒,医院。

我高中住院手术,医院陪我。

父亲当时卧病在床好久,母亲边照顾我,还要担心家里的父亲。有一天,父亲突然出现在病房里。母亲让他赶紧坐下,那时是冬天,我却看见他额头全是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拖着久病的身子,从公交车站,一步三歇,医院来看我。

我一度把高考的失利归罪在父亲身上。因在高考前我回了一趟家,看见父亲又喝得醉醺醺,和他大吵了一架。

情绪低落的后果是我在考第一门语文时犹如梦游,最擅长的这门课考出了历史最低分。幸好及时警醒自己,收敛心神,后面几门尚算正常发挥,才没有名落孙山。暑假去看高三语文曾老师,曾老师遗憾我高考语文大失水准。我低头,呐呐不能言。

现在想想,他一直殷殷希望我能上大学,他的压力不比我小,彼时他不过是通过灌醉自己来疏解压力;我看到的却是他只顾自己,在我人生那么紧要关头,漠不关心。

我结婚回老家请客,第二天就是正式宴请日子,当晚他独自一人坐在客厅,嚎啕大哭。当时一些重要客人已经提前来了,宾客满座。我觉得丢脸极了。

但事过多年,我才知道,他其实是舍不得我。

尽管我们吵了这么多年,我无数次用言语伤过他,他却仍视我为他骄傲。我一次次和他大吵,他却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只要我主动开口和他说话,他总是轻易原谅我,他从来不会不理我。

大学时有一年暑假,我快开学了,他发愁我的学费,又开始酗酒。我和他大吵一架离开家,临走时放出狠话“寒假不回家了”。我回到西电,没两天接到父亲电话,电话里他低声下气向我认错,让我过年一定要回家。那时不像现在这样,家里没有电话,公用电话也很少,他是专门跑到市里,找了一处公用电话,打到我宿舍楼下公用电话。

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试过戒酒,但压力一大,他就习惯性的滑向酒精。他在酒里待着,才能暂时忘掉现实的困局。

他其实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对抗抑郁,他只是没有力气再像个正常父亲那样爱我们。

在父亲活着时,我一直没有办法好好和他说话。父亲母亲吵架时,我一次又一次指责父亲。

一直到父亲去世,大部分时间我和父亲的关系都非常僵。那几年,因为每次回家都会和父亲争吵,我甚至很少回老家。一直到他去世,我的小儿子,他一次都没见过。

家里一开始是固定电话,父亲有时候会接,我还能和父亲说几句,后来固定电话老坏,老是打不通。家里人干脆停了座机,开始用手机。父亲一开始也有手机,但他每次喝醉,手机就无影踪,久而久之,手机也不用了。我已经记不清,我最后一次同他说话是什么时候。

06

父亲走了。

一个人如果离开,那就让他走的痛快吧,即使我会看着背影黯然泪下,即使我的内心有撕裂般的疼痛,也要目送他的离开,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

其实谁也没活得比谁容易,只是有人呼天抢地,有人习惯默默坚守。

没人会一直顺利。每个人都曾咬着牙撑过低谷期,只跟最亲近的几个人诉说,崩溃,大哭,外人看到的还是春风满面事事称心。

只有成功的时候才可以坦然谈论失败,而且失败会成为成功的一部分。

愿我更加强大,然后终于有天,可以笑着讲述那些曾经让我哭的瞬间。

人总是需要格外坚强才能把自己的过去作为成长的养料——一切都已成过去,修正自己才能更好地活在当下!要有一份直面芜杂人生的真诚,来获得一份勇敢又诙谐地烛照真实和矛盾细节的力量,帮助我继续前行。

人的一生有两个重要能力需要学习,一个是独立自主的能力,一个是依赖他人的能力。

这么多年下来,我最欠缺的恰恰就是依赖他人的能力,学会示弱,学会健康地依赖他人,而这份能力其实衡量的是我自己内在的安全感是否充分。

示弱、撒娇、依赖他人是一种勇气,是一种信任,更是一份柔软。一个人有了足够的安全感,才可以将自己柔软的部分向别人敞开,相信别人,相信自己;才能够共情别人,感受到别人的感受,能够同时让别人感受到自己的感受,从而与人很好地建立起爱和有意义的连接,让内心充满活力,情感丰富,不再孤独无助,充满勇气面对未来。

我只愿我的文字能帮助那些曾与我有相似经历,或正经历相似遭遇的人,获得一份力量。有时我们或许需要向他人求助,这并不可耻。愿我的经历能给你们启示,让我们更有勇气自救,或救助我们深陷抑郁的亲人,及原宥曾带给我们伤害的亲人。

--END--

作者简介:素面朝天,原名韩群英,理工女,湖南湘西人,现居杭州,主业通信攻城狮,业余喜欢用纸笔分享生活中的点滴。

排版:张金锋

校对:屈彦辉张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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