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无极》节选
作者:孟醒石
《诗无极》简介:
本书以《诗无极》为名,并非宏大叙事,只因在华北地理上,无极是孟醒石的出生地。孟醒石从故乡无极走出来,发现世界正如庄子云:“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孟醒石的诗源于生活,但并未胶滞于日常经验,而是呈现了诗人灵魂的纹理:既有对故乡刻骨的反观,又有对青春噬心的感受,还有对都市本能的疏离。读者可以从中听到,乡村生活的挽歌,懵懂少年的骊歌,都市边缘的哀歌……交织成一曲“70后”成长的慷慨悲歌。
《蚯蚓》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
我立刻成了软骨头,像一条蚯蚓
情愿弯曲成任何形状
对生者点头哈腰
对逝者双膝跪倒
这样做,其实还远远不够
如果明月如钩,我情愿作一条鱼饵
如果残阳如血,我情愿被两只麻雀来回撕扯
而父母却不情愿
在父母面前,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
混同于小草的须根
《夜路》
奶奶说,四十五年前她就到过那个小站
从井陉到藁城乘火车
从藁城到后北焦徒步走40里
背着两岁的女儿
天色暗下来,女儿被头顶上舞动的树影吓哭了
狠下心来接着吓唬她,再哭会把狼招来!
那时平原上根本没有狼
却有夜猫子、杂树林、荒坟、磷火
那时我爷爷是煤矿工人,他挖到了地下十八层
年的麦收季节,他又到了天上十八层
他没有受到祖先被土葬那么完整的待遇
在下葬之前他已彻底燃烧干净
装进骨灰盒深埋沃土中
再也不能发出磷火来警醒夜路人
《树阴》
这些树也是我的穷乡亲
见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们绿给我看
它们黄给我看
它们脱光了上衣给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瘦骨嶙峋
我却不知道它们是谁
搞不懂我们之间有啥亲戚关系
它们都参加了我祖父的葬礼
一棵树高举着灵幡
三棵树披麻戴孝
五棵树跪倒在夜色里大声哭泣
据说有一棵树是祖父栽的
据说有一棵树还把母亲搂在怀里
据说有一棵树见证了我的出生
据说我曾骑在一棵树的脖子上
据说树干上还有我刀刻过的痕迹
据说我长的越高树阴就会越低
《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一个人的骨灰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
骨灰盒里狭窄的空间只能盛下三斤面粉
剩下的骨灰哪去了?我一直怀疑
直到我看见夜空中的银河
看见宇宙中飘荡的白色尘埃
才明白,其余的骨灰
定被火葬厂的烟囱送到了太空
并且,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只不过我们管它叫星星
《葬礼》
推牌九的聒噪从里屋传来,漫过街口
戏班在唱《钟馗嫁妹》。一个村庄的喧哗和骚动
要等下葬之后才能停止。这是风俗
他也曾在别人父亲的葬礼上玩耍,输光了屁股
不过这次是他跪在灵前。已经是第三个深夜
死去的父亲站起来,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
父亲抠门了一辈子,却早早备好了棺材
停在牛棚一角,风吹雨淋,长出朵朵木耳
牛对着木耳倒嚼,说了很多车轱辘话
四条汉子去抬棺材,看到几个捉迷藏的孩子
从里面爬出来。一个老人不见了
又一个老人,很快就藏好了,谁能找到他?
坟地在村东,送葬的队伍先往村西走
围着村子转一大圈,让死人再走一走生前的路
夏日唯一的一场雪连绵半里地。天空沉默
如洗完白布的肥皂水,唢呐声和二踢脚一同破碎
《秋收》
秋天刚有玉米那么高
秸秆就黄了
很多人钻进玉米地
彼此看不见对方
只能听到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我在房顶上看到
秸秆晃动
田野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漩涡
那里面有我的亲人
他们一辈子只能掀起这么点浪花
其它都是风
是太阳
掀起来的
或者无风三尺浪
《早晨》
没有一场雪可以恰如其分地覆盖整个早晨
即使所有的树木都开满棉花
即使北风送来纺车
一块白布蒙住了脸仍然遮不住逝者的四肢
有人像一把剪刀在雪地里急行
他也没有多余的碎屑送给其他人
《儿女们会铭记这个夏天》
一个黑影匆匆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众多的黑影挤进来
有烛光的夜晚呈现酱油的颜色
泥土被腌制的味道四处扩散
仍然感觉逝者的存在
前日
她曾从灶间端出解暑的米汤
在这个意志强大的外省
只有死了人
才看出宗族的大小
族长召集大家
报丧的去报丧,放炮的去放炮
还余很多黑影站在院子里
拭目以待
平日大家都客气,互相微笑
只有今晚,点头变成了磕头
再大的事也不能添乱,在村子里
死人就是天大的事
一切要井然有序
儿女们才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哭泣
路远的亲人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死人也不能耽搁活人的时间
盛夏最多停灵二日
人口多,耕地少
骨灰要埋得深些,坟头尽量小些
春天来了,犁铧还要经过上面
《火车在深夜》
火车在深夜
穿过城市也穿过坟地
火车穿过城市时放轻了脚步
偶尔还停下来
火车穿过坟地时加快了速度
鸣笛为自己壮胆
其实受惊的是沿途的灵魂
既有生者的灵魂
又有逝者的灵魂
那么多的灵魂追着火车跑
从城市到乡村
从旱地到水田
火车的速度时快时慢
混迹旅客中的灵魂
越来越多
多亏灵魂没有重量和体积
多亏旅途和夜晚都有尽头
多亏火车能上能下
停靠大站也停靠小站
否则那么多的灵魂和肉体挤在一起
会严重超载
超载的夜晚惯性巨大
加速时睡着的事物
又在减速的声响中惊醒
——天亮了,到站了
生者的灵魂返回梦境
逝者的灵魂转乘汽车
《曹冲称象》
北方人不习水性,但我懂沉浮
不管身处清水浊水,我都会自然下沉
半瓶白酒又能让我浮起来
像一头大象,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但我知道,泪水的浮力远大于白酒
我的泪很少,有时仅一两滴
香油一样,不溶于清水,也不溶于浊水
我的泪很少
不愿与他人对饮,只喜欢独酌
《夜晚》
一只老鼠将黑夜咬了一个窟窿,
另外一只也从中探出头来。
星星闪烁,蟋蟀鸣叫……
没有夜晚的大地该是多么危险!
像一个家庭突然没了父亲,
寡妇的美丽和孩子的脆弱
都暴露给了其他人。
《羞愧》
两棵老槐树正晃着手臂猜拳行令
它们已经喝干了村西的池塘与村东的深井
现在赌的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第一场春雨还没有下
满山的桃花、杏花、梨花都举起了小酒杯
没有雨,也会盛满露水
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没人与我共醉
那些同龄人都进城发财去了
他们在远方喝酒,如月亮痛饮长江水
越喝脸越白,而我在故乡
独酌磁河酒,越喝脸越红
烧得厉害,像夕阳面对即将逝去的一天时
突然生出的羞愧
《颤音》
世间最好的音乐,莫过于久旱之后的风雨声
那么多棵树,鼓着掌,打着节拍
洗净骨缝的积垢和叶面上的灰尘
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憋屈很久却哭不出声
站在旷野中,任雨水瓢泼下来
也洗刷不掉年轮中的原罪和枝桠间的宿命
脊椎通往大脑,道路伸向故乡,像叶脉一样清晰
而此前没有雨,为了生存,我们垂头丧气
一次次索取,用根吸干土壤中的水分
大地龟裂,沉闷
太阳和月亮——两个鼓槌,轮番敲击
鼓角争鸣,黄沙阵阵
也不如一滴雨,坠落蛛丝上,弹出的颤音
《冲天小辫》
我不希望自己与故乡有同样的命运
地图上,无极县位于首都正下方五百华里处
既无丘壑,又无块垒,一贯温和恭顺
一只癞蛤蟆就能吞噬破蛹之蝶
一只芦花鸡就能遏制螳臂当车
如此这般,进入平庸的中年
记忆里总有农药残留,再收获千次又有何用?
而父亲却不这么看。芒种过后
他用联合收割机给麦田剃了个“板寸”
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杨树,像一根冲天小辫
大地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
我可以俯身与它一起玩耍
把月亮当成玻璃球,弹到天上,在星汉中远遁
把黑夜当成隐身衣,捉迷藏时,在墓地撞见故人
《在故乡》
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
的确不好受。在故乡
只有红布,没有斗牛士
牛角是无用的
钻牛角尖更是无用的
越来越不能接受牛眼睛中的自己:
被砍掉抵角的人,拉车是没问题的
我可以从脚下一直拉到天尽头
被套上缰绳的人,耕地也是没问题的
但不能从中年耕回少年
人越老,脾气越古怪
牛越老,牛角尖越指向青天
在故乡,每一条道路都是缰绳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牛鼻环
我一出生,就将我的灵魂贯穿
《落在我身后很远的那个秋天》
玉米秸杆全部倒下去的时候
终于看到了对面的月亮
那是一个落在我身后很远的秋天
我们砍完玉米,沿着
露珠里闪着昆虫眼睛的草径走过
风在田垄里起伏
在草叶多的地方踩不出脚印
走路的声音
被一片下降的叶子盖住
停下来
在一个月亮大小的水涡里洗手
父亲站在我身后,站得那么静
水里只映出他上衣的一角
他等我先洗完
《乡村生活》
很早吃了晚饭
白天的负担就此结束
想着立春之际,柳芽开始露白
蔬菜可以播种了,果树可以嫁接了
男人坐在板凳上,吐着烟圈
“酸枣能嫁接成蜜枣
苦瓜却不能嫁接成甜瓜
丫鬟的身子嫁接不出小姐的命!”
女人很潦草地刷一只碗
假如没有劳动
乡村生活该是多么危险
此时,黑夜尚未张开嘴巴
天穹更像倒扣过来的一锅剩饭
正由小米的金黄过渡到酱菜的腐烂
《雨靴》
这么多的雨流到街上
池塘水面近了一尺
蝌蚪们互相咬断尾巴
我穿上爷爷的雨靴
我个头太矮
靴筒遮住了膝盖
我的脚太小
雨靴里塞满棉花
稳当地走三步
一只雨靴过了门槛
有人拦住我
不让我出去趟水
一趟水
雨靴又黑又亮
我把爷爷的雨靴划破了
他曾是煤矿工人
赌钱时也很老实
一次就输光了奶奶的泪
退休回村还不敢大声说话
雨靴是他下井时穿的
井下黑呼呼
雨靴是他清理猪圈时穿的
猪圈臭烘烘
那样的靴子
只能由我拿刀划破
雨靴咧着口子,藏在门后面
现在爷爷穿我穿剩下的鞋
穿我不穿的袜子
我的鞋他穿着有点大
我的袜子他补一补
在他的房间里
电视还开着
他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马扎上
垂着脑袋睡着了
奶奶说,他总是这样
《音乐家》
我的邻居自诩是位音乐家
在夜晚他能会意各种草虫的鸣叫
尤其是那只戴“大盖帽”的蟋蟀
它维持着整个夏天的安宁
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前半夜睡在房顶上
他却把凉席铺在葡萄架下
他不敢凝视叶子收集起来的大片黑暗
“从缝隙里透过来的星星像牙齿”
胆小的人不一定善良
我亲眼见他用铁锹拍死屋檐灯下的壁虎
身子扁了,尾巴还在不停地动
他解释:“我恨默不做声搞偷袭的家伙。”
他和妻子经常吵架,急了眼他也会举起铁锹
但从来没有真拍下去。妻子早已哭得死去活来
跳到房顶上骂他,抱怨他
一辈子把自己的声音当耳旁风
去年夏天我又见到他。闷在屋里
闭了眼睛躺在炕上,拿挖耳勺掏耳朵
他说他聋了,睡到半夜
再听不到他的女人扶着梯子下来
《我与上帝下围棋》
上帝执白,我执黑
明明是我赢了
上帝却令天色暗下来
他的白子在夜空闪闪发光
我的黑子都不见了
《太行山》
究竟看到了什么?使太行山如此惊愕
张开了口就再也没有闭上
村庄只是嵌在它牙缝里的韭菜。
在太行,没有一个季节能够真正温饱
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都是
容易引起饥饿的新鲜空气。
我行走在羊肠道上,周围的山谷
是一个又一个巨大而虚空的胃
而不是心脏。所有的心脏已经缩小
被零星的柿子树高挂起来。
熟透了,就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仅有个别几个被溪流接住
溅起水花。在此之前
溪流产下了无数颗卵石
若有足够的时间和温度孵化
或许会诞生另一个坚硬的我。
而不是现在:
我爬到山顶,因为陡峭
再也下不去了。难道它也不放过我?
眼看暮色将一切吞没
我忽然明白,太行山也是苦命的人
夜空满是它被人打碎的上牙
《太行山Ⅱ》
浓雾散去,亚洲彩色地图般展开
我才发现自己一直
生活在太行山平缓而宽阔的前额
我还没有摸过它的头皮
我还没有亲吻它的脸颊
我还没有爬上它高耸的鼻梁
的确,高处已非信仰
像我一样的青年
如今喜欢争夺、占有和取代
他们顺势而下
扼住太行山的咽喉
逼迫它交出体内不可再生的煤
还要交出心脏
它既不顺从也不反抗
整个身体在太阳下痉挛着
一列火车
从它因痛苦而张大的嘴里
嚎叫着跑出来
《太行山Ⅲ》
风水师说,“这座山的后脑藏有反骨
山口有虎牙,我们一直生活在
它微微卷起的舌尖上。”
我却不信。这些宣扬迷信的人,靠危言耸听。
我曾乘车穿梭于太行山脉
沿途尽是绿色的舌苔
四五个小时可伸展到石家庄。如其所言
按中国人身体的比例,太行山定有多半个身子
埋在海平面以下。而我们的祖先
被埋得更深,他们是
整个身子都埋进去了,也没见谁爬出来
整个嘴巴都撬开了,也没听谁说出来……
《风声之上》
你可以把大风关到窗外,却不能对风声充耳不闻
在太行山脉,一些喊声盖过了风声
我说的不是那些游客:他们欢呼,只因游目骋怀
我说的是游客不屑于去的地方,比如十年前
我曾随靳展回他太行深处的家,汽车中途抛锚
我们徒步翻过几道山梁,天黑之后仍未抵达
月亮也跟着走丢了。幸好有破庙可以栖身
我们走进去,在打火机微弱的光线下
见正中一尊石雕坐像,三五侍者环立两旁
线条流畅、璎珞满身
只是都没有脑袋,个个齐颈而断
地上满是过路人的尿渍和羊粪
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
已经非常疲惫,不知过了多久……
隐约看见血光,仿佛夕阳,从盛唐坠落晚清
依稀听见喊声,仿佛人头,从远方滚到更远
我霍然惊醒。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和不明方向的风。这一切,对我来说
简直太可怕了。靳展却说,你听
风声之上,还有诵经声
《柏林禅寺》
寺庙还没有建立,那些黑暗就存在了
它们经过史前,经过毁灭和修复,直抵今天的正午
成为一些事物的阴影:比曾祖父还神秘的经幢
为数不多的古柏,密封于七层舍利塔内的音乐
背景的低调使阳光显得厚重和安静
围墙扩大了。丧失家人的孩子在这里剃度
手持蜡烛为更多的人引燃香火,而疲惫的人
散坐在回廊长长的阴影里休息
墙上贴着箴言,像一张张寻人启示
《晒太阳》
村里的老人,盛夏穿着背心
在毒日头下干活儿
寒冬披着棉袄,在暖阳下打盹儿
他们像山顶上的松柏,离太阳最近
锯开树干,可见一层层年轮
作为后代,我们很少晒太阳
脸儿越来越苍白,内心越来越阴暗
盛不下任何东西,包括我们自己
体内的年轮,更像车轮
卷起滚滚尘埃,飞驰而去
今天的太阳很好
真想躺到阳光下晒一晒
让光线来修补这条肉身做的轮胎
在胎面上,刻出防滑的花纹
受热越多,花纹越深
《相依》
即使是一冬无雪
即使是半春未雨
这些虬曲的枝干,龟裂的树皮
仍然使出最后的力气
开出一树娇嫩的梨花
就像我在北斗村,经常看到
一些老人替外出打工的儿女
拉扯着一群正长牙的孩子
这些孩子笑得真甜
露出花瓣一样白白的牙齿
与这些没牙的老人,唇齿相依
《河北梆子》
幼年时你耽于白日梦
耽于各种角色扮演中
忽而诸葛忽而司马
忽而关公忽而秦琼
哇呀呀
从汉末到唐初只在瞬息之间
从士兵到将军只需五分钟
如今你扮演的全是幼年没想到过的角色
孙子、儿子、丈夫、父亲、舅舅、弟兄……
这些角色是长期的、固定的
如同圆周率π小数点后的阿拉伯数字
容不得逾越、篡改
否则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如今,你不再幻想
却常常在深夜
从这些在幼年没有扮演过的角色中惊醒
《乙酉年》
一头母猪莫名其妙地开始厌食
九只吃奶的小猪也被感染了
这一疫情发生在腊月底
直到正月初尚未缓解
彻底影响了一家人过年的情绪
父亲大清早就去请邻村的兽医
母亲正在厨房团团转
想尽办法改善猪的伙食
而此时天空呈现昏花老人的眼白
细雪悄悄降临
他们都忽视了人间
流行性感冒正在扩散
从里屋相继传来两个孩子的咳嗽声
《药》
三十年来,我对你们这些黄连草根似的人
从未付出过什么,却得到了一切。包括
口含薄荷的少年时光
身披穿山甲的青春冲动
以及感知疼痛的能力
火中取炭,当及时缩手
而你们从没有放弃过我
两个药罐子,耗尽一生
只给这个贫瘠的乡村
剩了半碗药渣
只给这部恢弘的现代史
培养出一介平民
你们原谅了我的无知、无用与无为
你们对我的宽容
长期以来,毫无毒副作用
《麦收时节》
以前收麦子用人,尤其用年轻人
夕阳在天上流血,年轻人在地里流汗
如今,收麦子用联合收割机
五亩半地,两位老人,一个多小时
所有的麦子都脱去了锋芒
所有的儿孙都远走了他乡
劳动,已经用不着他们
在城市,他们用京腔读书,用电脑思考
用手机抒情,用汽车代步
只有乡愁还在手工作业
农历的月亮,像把镰刀闲置在天上
他们,像一根根镰刀柄
斜插在异乡的人群中
《无穷尽焉》
夕阳点燃了砖窑
在绿色的大地上烧出了红砖
这是多么喜庆的事
儿子要随着红砖进城
三窑红砖不够盖一座城里的法院
大儿子回不来
还要送走小儿子
子子孙孙并非无穷尽焉
五亩良田也只能养大两个
其他人都是越养越老
其他的土地已被砖窑侵占
而火焰也是一位父亲
它把砖窑巨大的烟囱含在嘴里
像叼着一根香烟
吐出的烟尘和凉风浮云
构成一张张眉头紧蹙的脸
谁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
火焰的儿子藏在每块砖里
你的儿子已把自己砌到了墙里面
《铤而走险》
不管是沿正无公路自西向东进入无极县
还是沿定魏公路自南向北进入无极县
沿途都是小作坊小工厂小门市小收购站
摩肩接踵,挡住了视线
很难看到郁郁葱葱的麦田——
它们已经退到了这些房子的后面
它们已经处在夹缝中
由各家老人侍弄。青少年不事稼穑
经营小作坊小工厂小门市小收购站
世事依旧艰难
同样一块土地,变成厂房门市之后
往往越来越板结,越来越晦暗
很难像麦田一样
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收获多年
平整的麦田下是几代人的墓穴
老人们辛劳一生
最终要把自己埋进去,安静地躺在里面
而厂房下面是排污口、暗道
年轻人为了不让自己进去,总是铤而走险
《国人》
回到冀中平原上的乡村
他忽然成了一个南方人
寒冷的气候,猪油似的天空
低矮的屋檐,以及上一场雪融化后
污水混合垃圾冻在一起的道路
都使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只不过是工作在百里外
温室效应的省城
从门缝看他更像一个奸细
靠道听途说来完成内心的揣测
乡亲们都忙着手中的活计
没有丝毫防备与拉拢他的意思
这让他觉得甚是无趣,只好整天看电视
电视上祖国真大真辽阔
北人南相的越来越多
《大雪落在黑夜里》
我的痛苦是远离大自然的痛苦
是草本植物再也开不出花来的痛苦
是肉食动物衍变为改吃素食的痛苦
是轻松的卵生进化到剧烈的胎生的痛苦
而大自然恰恰与我相反
大自然不是在进化而是退化,是时光倒流——
此时天空降下的已非洁白的碘盐
而是程咬金贩的私盐
此时夜幕已非浓香的墨汁
而是卖炭翁的炭灰
大自然由此一直上溯
上溯到后羿之前
我由此一直下降
下降到百年之后
那时天空将出现九颗炽热的太阳
那时我即使整天低头也会出现抬头纹
《书法》
在我的家乡冀中平原
每个村总有一个会写字的人
也就是比不识字的人
多念了两年私塾
比识字的人多了些魔怔
没有墨汁,没有毛笔,没有宣纸
锅底黑也可以写小楷
抹桌布也可以练大字
拉上犁铧,耕出甲骨文
田间整齐的麦苗,是他的欧体
河边错落的杨柳,是他的行书
墙头欲坠的土坯,是他的汉隶
大风吹乱藤蔓,是他的狂草
平时,他是土地的长工
遇事,他是乡亲的短工
为本村人写完,给外村人写
把汉字用在最该用的地方:“上梁大吉”
把书法的美感发挥到极致:“珠联璧合”
腊月写春联,秋天写祭文:
“生于光绪二年,卒于民国三十六年”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
雨水便是落款,夕阳便是印章
《郭庄庙会》
天太冷了
母猪有厚厚的脂肪,村庄只有大雪
一床经常拆洗的破棉絮
拖家带口挤进来,七里八乡的人
仿佛太行山前只有这一块太阳地儿
仿佛华北平原只有这一个热炕头
人们要在炕头赶庙会
锅还没有热,烧火的丫头就不见了
戏台上,杨排风正带兵出征
众人拾柴火焰高,关公战胜了秦琼
两张红脸,一张“喜”字脸正着
一张“福”字脸倒了
“别提有多好看了”
说这话的妇女,扯一块布头在身上比划
努力扮成新媳妇,新郎官却老了
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和一头牛的主人
恍惚之间,那头牛也跟来了
化作人形,混迹人群
最好看的是那个卖对联的人
拿着戏台上的架势现写现卖
掌柜的背着手看入了迷,平底锅上
烙饼糊了,太阳有了黑眼圈
老板娘又开始破口大骂
挨千刀的偷了老娘的菜刀
肉铺伙计磨刀霍霍
扬言要剥人皮,暗暗算计自己的斤两
谁不是一副心肝一挂肚肠
找茬的人已走远,围观的人也散了
狭隘的人只能切割自己
菩萨生来没有肉身
泥胎面前跪了一地真人
七十岁的老太婆
给十八岁的何仙姑下跪
白发人为黑发人祈福
乾坤颠倒了,香火缭绕
公德箱里全是真金白银
空中的锡箔烧完,星星也快亮了
没办法,冬季天短夜长
好日子也有尽头,哪来的回哪去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麻雀在屋檐下群居
孩子独自走向旷野
那个时候我太小,像个糖人
而父亲像个耍猴的江湖艺人
我骑在父亲脖子上抓耳挠腮
迎面碰上一个肩扛猪头的乡亲
正四处寻找走失的家人
猪头也在寻找它的下半身
《鲤鱼跳龙门》
如果天空与大地之间不是空气而是水
该有多好!
这样就不会有怒吼的北风
整个村庄成了宁静的池塘
与那些直通江河的湖泊不同
池塘靠天补给
百年间曾干涸三次
这并不证明起微澜的就是死水
池塘的表面是三尺的冰
冰下面是0℃以上的水
水底是灰黑色的鲤鱼和他36℃的乡亲
过年了,人们互相祝福
鲤鱼跳龙门
——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三尺的冰面上
溜冰的孩子和返乡的城里人
《山水》
入冬之后,寒流收走了一些浪漫的灵魂
又让瑞雪掩埋他们的肉身
让眩目的洁白遮蔽了滚滚红尘
一时间,万籟俱寂,世界虚高了半尺
是谁掐住一支毛笔的七寸,饱蘸着中药水
在大地这张宣纸上与洁白作对
画出庄严的庙堂和潦草的故乡
画出树身上的疤痕和胸中块垒
不小心滴落在旷野上的墨点,最让人揪心
走近了,可能是一棵树,可能是一个人
可能什麼都不是。包括此时的天
已经不是哪位皇帝的了
夕阳像一枚朱红印章,盖在西山顶上
阴文篆刻著“醒石”二字
《斩草除根》
故乡没有卧虎藏龙的名山大川
只有密集的村庄和平整如镜的农田
即便是这样,早年选坟址
也要请小地方的风水大师来看
下葬的方向,并非像帝王面南背北
庶民岂敢枉自尊大?墓穴七尺足矣
骨灰要朝着正定大佛寺,清风袭来
才如菩萨念经,杨柳拂面,保佑世代平安
大师说:“在冀中平原,此地风水属中上
后代不会出大官,只出清楚人”
他们懂得公鸡凌晨的啼鸣
通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他们钻了一辈子菜地麦地玉米地
死后还要埋在里面
他们不在乎坟头长满蒺藜、圪针、蒲公英
却不允许麦田里出现一棵杂草
否则,纵然被埋得再深
他们也要从坟里爬出来,斩草除根
哪怕这棵杂草被皇天庇护
哪怕那棵杂草含有子孙的基因
《颈椎病》
蛇有七寸,终生软骨病
我有颈椎,时常不舒服
即使在头把金交椅上正襟危坐
也不如在自家硬板床上侧身平躺
此时,再没有比一个合适的枕头更重要的了
不能太软,又不能太硬
枕在上面,像种子埋进土壤
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梦境恰好被野草遮蔽,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要平躺在硬板床上,睡个安稳觉
让每个骨节充分舒展,不再相互抵触
让恩怨稍歇,矛头随北斗指向虚无
正如这静谧的黑夜,平躺在故乡之上
与民生息
它没有闪电,我不打呼噜
《雨,是从凌晨开始的》
雨,是从凌晨开始的
到推开窗子之前结束
感觉似乎是下了一夜
连同它降低温度的音乐
它实际降低的
不仅有叶子的颜色
还有屋子内部的事物:比如黑暗
被它一小片一小片的分割、镂空
直到你凹陷在完整的光里
梦的深处是黑白的
像来不及抢救的稿纸
茶杯被游走的手指碰翻
推开窗子后,这些风景
湿湿的,渐渐
透了些潦草的字色
《西山》
西山在雨后初晴的地平线上出现
只有母亲的眼睛那么高。小小的青色
似婴儿刚降生不多时的头发
在母亲怀里正常发育
他还不会翻身,等他会跑了
黄昏和黑夜相继尾随而来
《锣声一响》
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种行为艺术是耍猴
走江湖的汉子甩响鞭子
猴子们沿着场地转圈鞠躬
讨好每一位观众。为了逗大家高兴
还倒立起来,纷纷将私处展示给人看
猴屁股,像旗子一样红
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恐怖的故事也是耍猴
老校长抠着脚丫子,恶狠狠地说
“那些猴子都是小孩子装扮的!
耍猴的汉子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
给你们吃药,变成哑巴
在脸上粘上猴毛,身上披上猴皮
锣声一响,集体表演倒立
不听话了,就拿鞭子狠狠抽你们!”
听了这个故事,我经常做噩梦
梦到父母站在人群中,大声地笑
向铜锣里抛硬币,发出阵阵轰鸣
根本不知道,那些猴子其实是他们的孩子
而我眼泪汪汪,哑着嗓子,喊不出声
《两栖》
在我的少年时代,村子有井底之蛙
没有贫富差距。池塘里哪怕只剩一碗水
也要端平。连蝌蚪也自以为与鱼儿是同类
摇着尾巴追逐穿连衣裙的锦鲤
痛苦源于成长
我希望减少青春痘,却增加了胸毛
蝌蚪幻想美人鱼的爱情,却长出了后腿
我厌恶贫穷,蝌蚪厌恶多余的肺
当我们彼此互相厌恶时
锦鲤已穿上月光织就的婚纱
后来我到了省城,蝌蚪也跳到了岸上
我发现自己,除了身体之外
和别人都不一样,尤其是思想
大多数人是爬行动物,是统治世界的恐龙
唯独我是两栖动物,跳跃式前进或后退
口头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其实我早已被同化。我很少回老家
再也不能适应乡村生活
再也不能像蝌蚪那样,返回头爱上青蛙
爱田间粗腰的长舌妇,爱水边聒噪的大嘴巴
爱在荷叶间上窜下跳,出污泥而不染
把下一代播种在广阔的天地中
《新龙门客栈》
在武侠片时代
太阳都会轻功,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少年都会打架,跟家长对着干
在老师背后练习倒立
在女孩面前表演“白鹤亮翅”
对于他们来说,县城就是荒漠
学校就是立于荒漠之上的龙门客栈
高考之前的冬季太漫长了
需要一种高速的堕落来温暖
于是他们白天溜出教室
躲进昏暗的录像厅
傍晚把守校门,抢劫女生的初恋
凌晨翻过墙头,偷光父母的粮种钱
与地痞谈交情,对流氓讲义气
混淆是非,无论黑白
老师已经绝望,对他们放任自流
家长更是泪尽油干
他们是农民的逆子,社会的弃儿
没人能把他们从窄银幕中找回
使他们迷途知返
只有恳求时间——这个美人
出手,直接把这些英雄少年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解救出来
放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
《大撒把》
一辆快要散架的二八加重破自行车
与十六岁的我重新结合为一个整体
脊椎匍匐下去,成为自行车横梁
嘴巴张开充作铃铛
与课本无关的链条驱动朝阳和落日
与青春有关的齿轮在飞驰
以为扒着拖拉机就能超越自我
以为靠左脚触地就能在错误面前急刹车
尾随某个女生,在黑板上画出
两条没有交叉的抛物线
又被老师当作反面教材重点分析
在大撒把中平衡理想与现实的紧张关系
在倒栽葱里体验成绩与人生的混账逻辑
当时暗自庆幸
如今肠子都悔青了,上帝这个庸医
竟然早早地把我那截正常的阑尾
像气门芯一样拔去
《浇灌》
四月,鸭梨树穿上雪花裙
垂杨柳扎起马尾辫
少年故意对此视而不见
他在给麦地浇水
从正午一直干到夜半
所到之处水光一片
抽干两口比目光还深的井
也灌不满半个月亮
平息一颗比柴油机还慌乱的心
也解不开夜空中发光的小纽扣
只能趁读书的空隙
高中二年级的星期天
用劳动为身体里枯萎的幼苗抗旱
麦苗上晶莹的露珠
源于流水的浇灌
《月亮》
年,方北村的街道还是蜘蛛网
我们身背画夹,像一群展翅扑火的飞蛾
昏暗的出租屋内,素描灯静默
大卫、海盗、马赛曲战士轮番登台做模特
对着这些易碎的石膏像,画出自由的线条
强健的肌肉和坚硬的骨骼
真是太难了!铅笔削尖了脑袋钻进城市
仅给白纸涂上一层灰色
不如转过身,和女生咬耳朵
轻声告诉她:“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像听到笑话一则,她笑得花枝乱颤
我惊慌失措,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很龌龊
借两块橡皮,也擦不掉城乡之间的隔膜
这种隔膜不仅仅源于自卑
秋风也在向下吹拂,挑断新叶成长的脉络
农村少年的命运跃然纸上
纸如落叶,包不住火
前途未卜,艺术本来就崇尚“将错就错”
文艺复兴的前因并非爱情,而是无边的落寞
孤独的少年,站在旷野中
惊叹于银河的壮美,流星难以捕捉
伸长舌头,把月亮这个盘子舔干净
腹中仍感觉一阵阵饥饿
只好穿过体育大街,到师大门口的地摊上
来瓶泥坑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
《素描》
每个人的喜悦,都有隐秘的核心
你的浑圆,是一个点
我的细长,是两点间的直线
像铅笔中的铅
需要用刀子削,才能露出头来
需要在纸上画,才能越磨越短
这逐渐缩短的过程异常美丽
而喜悦并未减少
只是从铅笔本身的一根直线
变成了素描纸上的万条曲线
——内心深处的轮廓呼之欲出
光线照射下,万物也是如此呈现
《三月》
三月用雨丝为大地织了条围巾
一看就是中文系女生的手艺,拆拆改改
仿佛在填一首宋词
这样的雨,如今不多了
太阳已进入暮年
青年人为五斗米折腰
这样的女孩,十年前我曾经错过
在她面前,我像南宋一样孱弱
连藏在内心深处的皇帝,也被她俘虏了
旧村子出来的一介书生
被迫趟过时代的铁马冰河
《井》
数不清的月亮溺死在井里
三个朝代与五个女人也投井自尽
还有人落井下石
那些美丽的女子
仍然愿意嫁到这里来
因为女人是水,而这里有井
还有挑水的人
挑水的人正处在而立之年
如同站在扁担的中间
前面的桶,底儿已经漏了,滴了一路
后面的桶,却是空的
《对照记》
我希望今夜的细雨变成显影液
把明天冲洗成一张老照片
除了黑白,不给这世界一点颜色看
让我回到过去
让内陆城市缩小成一台老相机
让我们走过的街道,都卷成胶卷
那时候我们身轻如燕
可以双双站到高压线上
大雨之前,又超低空反复掠过湖面
水中的涟漪,像瞳孔猛然放大
我拿今日与往昔对照
也受到了这样一个个惊吓
《城中村》
十年前,省城的地面还没完全硬化
进城卖鸡蛋的小夫妻,把对方揣在怀里
即使跌倒了,也不会破碎
在他们的争吵声中
我和女友探讨生活的意义
当我们对天花板脱落的现实
无比绝望时
隔墙传来床板与支架
交媾的喘息声
这就是我曾经租住的城中村
污秽与生机同在
身体最柔软也最蓬勃的青春
当时的街道都是黄土路
下雨之后遍地泥泞,牵着手走过
积水刚好漫过初恋的脚踝
《锁舌》
沉溺于往事的人,衰老得最快
心脏缺氧,体力严重透支
虚弱不堪,还不如一张信用卡
一张透支过的信用卡
插进门缝,还可以打开一扇紧锁的门
而我的被透支的身体
在省城大街小巷越插越深
高楼大厦像一个个坚挺的锁舌
我在夹缝中来回奔波
它们也无法缩回
到十八年前,大学毕业时
租住的城中村
《谁把锅盖偷走了》
建造在水泥上的城市就像一口平底儿不粘锅
把柄总是掌握在两三个人手里
一个人在烙饼,于是城市越摊越大
一个人在烧火,于是有了暖冬
另一个人在城外忙活,比谁都焦急
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锅盖儿
他怕那些饥饿的心溢出来。
《五月》
五月,太阳大头朝上,黄瓜大头朝下
透过叶子的蕾丝花边,窥视两支尖椒
正由青涩转为辛辣
仿佛初恋,由含情脉脉转为疯狂挑逗
直到面红耳赤
直到反目成仇
夏天,人们热衷于凉拌
毫无联系的两种蔬菜,也能拼到一个盘里
毫无感情的两个人,也能吃到一口锅里
嗜辣已成为一个民族的血性
彼此的怀念反倒稍纵即逝
远没有味觉的刺激来的长久
《静物》
桌布被她掀起来,很多东西散落到床上
早晨起床时,被子没有叠。粉绿色的棉布被罩
浅蓝色的褥子,残留着他们的身体
在昨夜就已经降低的温度。被窝的一角
有他蹬开的口子。他说:“热”。于是,他背转过身
现在他出门了。她忽然想起什么
她忽然想起什么就把桌布掀翻了
那些杯子、苹果、香蕉、陶罐、盘子,还有一把水果刀
明晃晃的,散落在床上
幸好没有什么破碎
幸好他不在家
等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出去
床铺已经整理,一切恢复了往常。他打开灯
坐回椅子上,看到了一个苹果
一个有着她牙齿痕迹的苹果
《没人惊动他》
从远处看,他是安静的
从窗口俯瞰城市,大街上的人是安静的
他把胸口以上的部位交给桌面
拳头握起来支着脑袋
和两个胳膊肘,呈现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大街上的人走很远,才能看见地平线
他的腿是抖动的。窗子开着
戴口罩的人骑自行车,或挤在公交车里
他看不清她们的脸
阳光成片地投射在屋内的地板上
他调换姿势,挪动双脚
而不惊扰它们
阳光得寸进尺。到了黄昏
他整个身体的影子、桌子的影子、椅子的影子
挤满了房间。天花板压下来
他想她们此时应该在楼梯上
需要在每一个转弯处跺脚
灯就一层一层的亮了
于是,他听到了敲门声
隔壁有人开门,说话
《风湿》
我能预报天气,尤其是大雨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广东生活遗留的问题
阴暗的出租屋,窗外就是奔腾的小溪
水汽蒸腾,闷热无比
我像一只果子狸身处笼屉,大汗淋漓
一遍遍冲凉,擦拭二十一岁的身体
屋内到处水淋淋,房顶还漏着雨
斑驳的墙皮,脱落成一个女孩的形状
那是她,不远千里来看我
与我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对我渐渐失望,歇斯底里
贫贱情侣百事哀,争吵、冲突、怀疑
全靠吱嘎乱响的床来平息
当时还不知道
那是造物主赐予我的神迹
这神迹至今还在我身体里显现
每到雨天就腰酸背痛
而她已随着拆迁不知所踪
与小溪相忘于江湖
只有积雨云在冀中和粤西之间飘来飘去
《幸福》
存在依靠一些背景,比如:草地
一块取景框大小的草地
在底片上呈现互补的红色
像那个红色的时代,属于我们父母的时代
我们的出生赶上了那个时代的结尾
给彼此的父母带来欣喜的负担
可是今天我们却不开心
我们害怕婚姻,又想像他们一样长久
我们靠在一起的瞬间被记录下来
那一刻爱情是透明的
还远远达不到亲情的厚重
一张底片的重量完全可以忽略
两个人的幸福不依靠父母
你说你相信奇迹。奇迹还会继续
那张底片冲洗时,草地上的花
还会再开一次
《素描关系》
在那间与你构成素描关系的屋子里
光线是几根微弱的木炭条
四壁都省略了,仍然显得狭窄
只有必需的几件家什
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她来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她就站在那儿,站着与你说话
直到站成唯一的亮色
这幅图景定格在你的脑海里
她就那么一直站着
站到你实在不好意思了
你就在回忆里为她加了把椅子
又加了一盏台灯
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
三年后,你把那张脸忘了
五年后,你已不记得她是否去过那间屋子
又过了几年,你很少再想起那间屋子
但你还坐着那把椅子,使用那盏台灯
《隧道》
火车绕过北京,擦着火花向西
钻进一个个隧道,明明灭灭之间
我看到沿途苍翠的山,峭壁高悬
看到山间隐现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烟一样消散
忽然想这些隧道是什么时候开通的呢?
如今我已经到了更为陡峭的年龄
理想与现实之间也隔着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将它们推开,就应该穿越
谁又在我的脊髓中开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时间
能让我逆流而上,让痛苦顺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时,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着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侣在缠绵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视眈眈
小车厢也是大社会
我看到不同时期的我,挤在同一列火车上
集体从星空这个巨大的隧道里穿过
《暮景》
一棵槐树在苦苦支撑着夕阳的上眼皮和下眼皮
以便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往它的眼里揉沙子。当炊烟升起
我已揉进了十二年时光和半座省城
还嫌不够。多希望太阳像马戏团里的狮子
永远围着我转,不许偷懒
并容忍我
在我不开心或者开心的时候
随时都可以举起长鞭抽打
强迫它一次次跳过地平线上的火圈
《一腔热血》
河北人去了广东,做了川菜厨子
一干就是十年。忽然吃什么
都没了味道,只能嚼自己的舌头
这种感觉我也有,甚至比他还别扭
他吃朝天椒,丧失了味觉
我吃倒栽葱,丧失了天真
三十岁以后,感觉自己正在坠落
像一个饺子,闭上嘴,往锅里跳
在沸水中转圈
在此之前,我也有许多青涩的冲动
把月亮擀成面皮
把爱情调成素馅
夜色当酱油,星星作味精
坚信明天会更好
坚信幸福会馅大皮薄
还没来得及把所有的伤口都捏起来
一腔热血,已经烧开
《南方》
你来了。告诉我许多从未听说过的植物
那些汁水丰富的绿,一度使你的哮喘
不治自愈。你比划着叶子的大小厚薄
不同的叶子你分别动用了
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
小指翘起来,比叶柄还柔软
可我只记得北方的树:
高大的白毛杨,弯曲的刺槐
容易生虫子的榆树……
你的描绘无法在我心中找到对应
连我都怀疑自己曾在南方生活过的事实
甚至是比你更往南,时间比你更长久
像我欣赏的好多影片
观看时从没留意背景,渐渐地
剧情也被忽略。你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仿佛是面对一位严重的失忆症患者:
“这是我在那座城市找到的篱笆墙”
藤蔓缠绕着,紫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小花蕾
在你嘴里说开就开了
《火车》
我们坐在通往市区的公交车上
外面正下着雨。我说我喜欢乘火车
一九九五年暑假我去广州,从石家庄上车没有座
一直站到驻马店,换着腿站立十四个小时
有的旅客比我幸运
铺张报纸躺在别人座位底下
过了长沙,因为雨
车厢内的空气才轻松了
脑袋探出窗外,我看到这辆火车的长尾巴
正在丘陵上转弯。
可我没告诉你我现在的想法——
如果我们现在乘的是火车
如果也正行驶在一个丘陵地带
当我再次把脑袋探出车窗
我希望——我看到
火车后面拖着的一节节车厢
能够迎头赶上来
在我眼前陆续呼啸而过
《火车Ⅱ》
远处,火车的鸣叫
就像我时断时续的脑神经疼
我再也不能在深夜里久坐
我被一种心慌的灯光感染了
平躺在床
胸口衣服上的拉链就是铁轨
轰隆隆
有一列火车正向我的额头驶来
我还得等它返回
等它载满忧郁的乘客
向我的下身开去
(未完待续……)
注意:《诗无极》一书,已在年10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京东商城、淘宝、亚马逊、当当等网站,以及地球最著名的“晴朗文艺书店”有售,欢迎购买纸本图书。
作者简介:
孟醒石,原名孟领利,年1月1日生于河北省无极县,毕业于石家庄教育学院美术系。曾从事期刊杂志编辑,现为某报记者。曾获河北省作家协会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诗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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